“形”是指人的形体，包括气血津液、经络脏腑等一切有形之物或精微物质。对于恶性肿瘤患者来说，“形”主要体现在疾病的轻重深浅与接受抗肿瘤治疗后机体的状态，“调形”就是改善患者机体的生理功能异常。

“神”有广义之神和狭义之神之分，广义的神即人体的生命活动，狭义的神即人体的情感思维。在恶性肿瘤患者中，“神”的涵义可以概括为：确诊疾病对患者心理造成的影响及病程中患者的情绪波动，“调神”就是改变患者个体的精神状态。

简而言之，“形神共治”是从患者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进行调整。“形神并调”理论初见于《黄帝内经》。《类经》中亦谈及:“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无形则神无以生，无神则形不可活。”形神一体观是以形为本的理论，形体是生命的基础，有生命才会产生神志，神由形而生，神依形而存，“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可见神亦影响形，故人的形体与精神两者相互依附，不可分割。

随着现代“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兴起，人们逐渐意识到肿瘤是一种可控的全身性的慢性疾病。然而在肿瘤患者漫长的治疗过程中，“形不调”、“神不使”均是延缓康复的关键病机，因此，治疗时要兼顾“疗其形”与“调其神”，尽可能达到“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的疗效目的，充分发挥中医学的形神一体观对临床的指导作用。

患者何某，女，71岁

2024年4月18日初诊。

主诉：全身乏力伴左髋关节疼痛6年余。

病史：2002年于外院确诊“右肾恶性肿瘤”，并行右肾切除术。2017年复查影像学检查提示：左肺孤立性转移瘤，已行手术切除。2018年复查发现全身多发骨转移。确诊至今已接受过放疗（C5转移瘤）、靶向（阿昔替尼、仑伐替尼）与免疫（替雷利珠单抗）等多种抗肿瘤治疗。2024年3月于外院复查CT未见肿瘤复发征象。

刻下：现全身乏力，左下肢麻木不仁，左侧髋关节疼痛，活动后加重，情绪焦虑，极度担忧自己的病情，纳眠一般，二便调。舌暗红，舌中有裂纹，苔薄白，脉沉、弱。（舌象见下图）

中医诊断：1.胯痛（阳虚血瘀证）2.肾癌（脾肾阳虚证）

治则：温肾助阳，理气化瘀

该老年女性罹患癌病日久，且曾行多次手术、放疗等耗损正气的抗肿瘤治疗，致形体大虚，以肾阳虚为主，肾主骨生髓，肾精亏耗则不能养髓生骨，不荣则痛。正气虚则无力载血，全身气血运行不畅，渐成血瘀，瘀血与癌毒互结，经络壅塞，不通则痛。该患者属典型的“至虚有盛候”，此时便要以“大虚不能纯补，实邪不可纯攻，攻补兼施”为主要治疗原则。因此，温补肾阳的同时还需泻实祛瘀。

方拟“金匮肾气丸合血府逐瘀汤合逍遥散”加减。拟方如下：

处方1：熟地黄10克 山药10克山茱萸10克 茯苓15克 制附子10克（先煎）肉桂10克（后下） 泽泻15克 牡丹皮15克7剂

处方2：枳壳10克 桔梗5克牛膝15克 赤芍10克川芎5克 生地黄10克红花10克 桃仁10克柴胡15克 白术10克白芍10克 茯苓10克当归10克 甘草5克7剂

煎服法：交替服用处方1与处方2，共14剂，日1剂，水煎至200ml，温服，早晚分服。

2024年5月14日二诊患者服用初诊药方后，全身乏力症状好转，自诉服药期间精神、情绪明显变好。左髋疼痛同前，近期偶有眼睛干涩。睡眠较前好转，二便正常。在原处方2的基础上加夏枯草以清肝明目。

处方1：熟地黄10克 山药10克山茱萸10克 茯苓15克制附子10克（先煎）肉桂10克（后下） 泽泻15克 牡丹皮15克7剂

处方2：枳壳10克 桔梗5克牛膝15克 赤芍10克川芎5克 生地黄10克红花10克 桃仁10克柴胡15克 白术10克白芍10克 茯苓10克当归10克 甘草5克夏枯草10克7剂

煎服法：交替服用处方1与处方2，共14剂，日1剂，水煎至200ml，温服，早晚分服。

2024年6月18日三诊患者服用二诊药方后，全身乏力进一步减轻，左髋部疼痛、麻木较前缓解，现每日可散步2-3公里，心情愉悦，焦虑发作次数明显减少。在二诊方2的基础上去夏枯草，加补骨脂以增强温肾壮阳之力。

处方1：熟地黄10克 山药10克山茱萸10克 茯苓15克制附子10克（先煎）肉桂10克（后下） 泽泻15克 牡丹皮15克7剂。

处方2：枳壳10克 桔梗5克牛膝15克 赤芍10克川芎5克 生地黄10克红花10克 桃仁10克柴胡15克 白术10克白芍10克 茯苓10克当归10克 甘草5克盐补骨脂15克7剂。

煎服法：交替服用处方1与处方2，共14剂，日1剂，水煎至200ml，温服，早晚分服。

中医辨病辨证、遣药组方依据：随着癌症治疗技术和抗肿瘤药物的逐步发展，获得长期生存的癌症患者越来越多，甚至有部分患者可实现带瘤长期生存。但在恶性肿瘤的晚期阶段，由于疾病的进展，多数患者可出现骨继发恶性肿瘤。骨转移多表现为患处的剧烈疼痛及骨折，严重影响了患者生活质量及总生存期。在传统的中医学理论体系之中，并无特指“骨转移癌痛”的病名，但根据患者的症状，可将“骨转移”纳入中医学中“痹症”、“痛症”、“骨痹”或“骨瘤”的范畴。薛己于《外科枢要·卷三》中提到：“若伤肾气，不以荣骨而为肿者，其自骨肿起，按之坚硬，名曰骨瘤”。在王肯堂的《证治准绳》中还谈及：“瘤者，留也。随气凝滞，皆因脏腑受伤，气血乖违。”由此可见，骨转移癌痛的主要病机为“正虚”与“瘤阻”。该病案中的患者病史长达22年之久，久病肾虚，不能濡养筋骨，肾阳虚衰，寒凝筋脉，癌毒盘踞，与瘀血互结，深附筋骨，胶着不去，阻塞经络，故见左髋部疼痛不适，辨病为“胯痛”。患者的病机以“肾阳亏虚”为本，以“癌毒瘀血凝聚于筋骨”为标，故治疗要着重于温扶肾阳，兼顾活血化瘀、攻解癌毒。

按语：

对于恶性肿瘤患者的治疗，大体可分为以下两个思路: （1）.调形注重攻补兼施 绝大多数恶性肿瘤患者都经历了手术、化疗、放疗、内分泌、靶向、免疫等具有“攻伐”性质的抗肿瘤治疗。此时患者一般比较虚弱，可见全身乏力、倦怠懒言、纳呆便溏等虚症，还可兼见大热烦渴、恶心呕吐、咳嗽咳痰、局部疼痛等实症，这便是“至盛有虚候”的状态，而“至虚之处，便是容邪之处”，故大虚不可纯补，实邪不可纯攻，应当攻补兼施以调形。譬如，在治疗本案例的患者时，张华堂主任考虑到患者病至晚期，久病五脏俱虚是必然，且“五脏之伤，穷必及肾”，故选用“金匮肾气丸”作为补益主方，方中的熟地黄、山药、山茱萸、制附子、肉桂均是温肾阳、补肾精之佳品，还加用“血府逐瘀汤合逍遥散”，既协助祛除气滞、瘀血等病理产物，又防止补益药过于壅滞，方中的柴胡、枳壳、桃仁、红花、牛膝等起到了理气活血化瘀的作用，助气血运化，通调各脏腑以调形。在跟诊张华堂主任学习的一年时间里，我还总结了张主任用于“调形”的随症加减经验：①放疗期间有阴虚、热毒，要在扶正的基础上养阴、清热、解毒，可佐以北沙参、鳖甲、半枝莲、夏枯草、连翘。②化疗期间有阳虚、寒湿，要在扶正的基础上温阳、散寒、利湿，可佐以制附子、肉桂、吴茱萸、干姜。③靶向、免疫治疗期间多痰湿阻滞，痰湿非温不可化，要在扶正的基础上燥湿化痰，可佐以豆蔻、砂仁、厚朴、法半夏。④术后多虚，手术不仅破坏了机体的完整性，还损伤了有形、无形的血肉筋骨和气血津液，故术后应以扶正为主，可配伍大剂量的仙鹤草、五指毛桃、牛大力、太子参等平和的补益药。（2）.调神注重心肝同治《素问》言：“精神不进，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精坏神去，荣卫不可复收。”由此可见，“神”在疾病康复中的重要作用，“神不安其位”会阻碍肿瘤的康复从而影响预后。大多数恶性肿瘤的患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压力，他们不仅要承受抗肿瘤治疗所带来的肉体痛苦，还要面对家庭经济压力过重、对恶性肿瘤疾病的恐惧、对治疗疗效的过高期待等思想负担。这一系列不良的心理活动会导致脏腑功能紊乱，气血不畅，伏邪复燃，癌毒丛生，增加了恶性肿瘤复发或转移的风险。所以，在治疗过程中除了要关注患者的各种不适症状，还要重视患者的心理状况，设法解除患者的心结，要注重中医的整体观，调形、调神二者并重，身心并调，使“形与神俱”。本案例便是在“形神并调”的理论基础上遣药组方，不仅着眼于严重影响患者身心健康的骨转移癌痛，还针对了患者的情绪状况选用了“逍遥散”调其神，故取得显著的疗效。肝主疏泄，藏魂，喜条达而恶抑郁，具有调畅情志与气机的生理功能。心主神明，藏神，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在情志活动中起主导作用。因此在恶性肿瘤患者“调神”的选方用药上，尤其要立足于“心”、“肝”两大脏腑，养肝、柔肝、疏肝、清肝的同时还要宁心、定志。张华堂主任在临证中多选用逍遥丸、越鞠丸、柴胡疏肝散、四逆散等方以理气开郁畅神，或配合酸枣仁汤、交泰丸等方养心宁神。对于轻度焦虑抑郁者，张主任认为可配伍酸枣仁、合欢皮、徐长卿、茯神等性平之品，和其心志，另其快乐无忧；心事重、阳亢明显者则配伍珍珠母、石决明、牡蛎、龙骨、磁石等重镇之品，安其精神，定其魂魄。此外，在患者就诊过程中，医者要对患者做适当的心理疏导，消除患者对疾病的顾虑。言语劝慰配合药物调节，使患者神志得复，延缓肿瘤进展。在运用形神并调的理论时，还要讲究“中和”，保持“疗形”与“调神”的相互平衡，不能为了一味攻伐有形的瘤体，妄用大量“苦寒”、“有毒”之品而忽视个体的情志紊乱，也不可一味关注失宜的情志，仅用“宁心”“疏肝”之品而忽视癌毒的进展，要分阶段地调形、调神。总之，恶性肿瘤的中医治疗强调动态的整体观，动态调摄“形”与“神”，以调节肿瘤患者的身心健康，最终达到“扶正、御神、抑癌”的治疗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