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愚教授查房医案——乌梅丸治疗溃疡性结肠炎(许承业)
谭某,85岁,女性,“溃疡性结肠炎”病史3年余,规律服用“美沙拉秦肠溶片 1g po tid、复方谷氨酰胺肠溶胶囊 2# po tid、米曲菌胰酶片 1# po tid”、注射“维得利珠单抗”2-3月/次治疗,治疗后仍长期大便次数多,1-2小时/次,便质稀烂,长期使用尿片。既往史:糖尿病、高血压病。
2023年10月7日因“糖尿病”来我院住院就诊。
西医主要诊断:
1.溃疡性结肠炎 3.重度贫血 4.低蛋白血症 5.糖尿病 6.高血压病。
西医治疗予控制血糖、抗肠炎、调整肠功能、助消化、营养支持等对症处理,腹泻症状未见好转。
入院后中医望诊:面色少华,表情淡漠,体型消瘦。症见:精神不振,大便次数多,1-2小时/次,便质稀烂,伴脐周“咕咕”作响,纳差(平素半流质饮食),口干欲饮,乏力,思睡,小便频。近2月体重下降5-10斤。舌淡,有瘀点,苔薄白,脉沉弦而弱。
入院后中医诊断:
泄泻:中焦虚寒、饮留肠腑
以温中散寒、消痞逐水为治法
黑顺片15克先煎党参30克
黑枣15克
上方加水800ml,煎取200ml,饭后温服,日1剂。
治疗后患者虽精神好转、纳食增多,但出现牙龈疼痛,口腔灼热,舌苔变干,大便5-7次/日(陪人更换尿片次数,具体大便频率不祥),糊状,无腹痛。
讨论过程:
笔者:初诊时辨为泄泻,又称下利,《伤寒论》有“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亦盛”,所以认为属于太阴病范畴,又因“少阴之为病,脉沉细,但欲寐也”,患者思睡,考虑合并少阴病,加用附子,且患者脐周“咕咕”作响,符合“腹中雷鸣下利,生姜泻心汤主之”。使用附子理中汤合生姜泻心汤加减,为何效果不理想,且使用后患者出现牙龈疼痛、口腔灼热、舌苔变干等证?
李教授:前面使用了附子理中汤合生姜泻心汤加减,是基于认定是病在太阴脾,结合患者虚损的状态、又有泄泻,认为患者是太阴脾虚似乎没错。太阴之泄泻,总与邪气——“湿”有关,前方包含了温中、燥湿、逐饮的效果,如此理法方药相应,应当有效,甚至无需太复杂,使用常见的四君子汤、参苓白术散这类方剂也应有效。但实际上收效甚微,还引出了“上火”的症状。
这是因为患者病不在太阴。《伤寒论》在太阴病篇有言“自利不渴者属太阴,以其脏有寒故也,当温之,宜服四逆辈”,这条条文告诉我们,除了下利,太阴病还有一个关键——“不渴”,这才能充分体现太阴“湿”邪。我们反观患者初诊症状,在一众虚寒象中可见“口干欲饮”症状。“口干”为燥、为火,与太阴病篇条文出现了矛盾。
那么患者病在哪里呢,在厥阴。患者乏力体弱、脉沉弱、思睡、小便频、腹泻,可视为下焦有寒;其口干,使用温药燥湿后出现牙龈疼痛、口腔灼热,可视为上焦有热。《伤寒论》厥阴病提纲证“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下之利不止”正是描述了这种上热下寒的症状。因为有“上热”,故单纯以温药治其太阴脾湿时,便会加重上焦之热。
这个患者当辨证为泄泻——厥阴上热下寒证,《伤寒论》有“乌梅丸……又主久利”,刘有于老总结乌梅丸的病机为“阳衰于下,火盛于上,气逆于中”;李士懋老辨乌梅丸证为肝阳虚衰,脉象特征为“脉弦按之减,此即肝馁弱之脉”,与患者的脉沉弦而弱基本相符合。当选乌梅丸加减:
炮姜10克 川椒10克
泽泻20克
上方加水800ml,煎取200ml,温服,日1剂。
回顾答疑:
笔者:厥阴病有什么表现?临床上如何快速鉴别出厥阴病?
李教授:大体上,《伤寒论》的厥阴病是一种寒热错杂、虚实夹杂的状态,并且这两种矛盾在病位上是分离的,像条文所讲的“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如上热下寒的乌梅丸证、肺热脾寒的麻黄升麻汤证、胃热脾寒的干姜芩连人参汤证。当然也有厥阴热化证、厥阴寒化证,这两者的辨证与诊治和阳明病、少阴病相差无几,就不在此讨论。
我们重点讨论典型的厥阴病。辨厥阴病不能仅仅盯着一个疾病诊断或症状,要有整体观,也就是我经常讲的要辨这个“人”,要了解患者的体质、高矮胖瘦、起病过程、刻诊信息、舌脉,才能综合判断出患者的“证”。譬如这个患者,前面辨证就是把目光一直锁定在腹泻这个症状上,患者又是萎靡状态,很容易认为她就是一个寒证,但患者消瘦、口干,这些都是热证的表现,况且使用温药后出现上火症状,更佐证其上热下寒的特点。有了整体观,就能快速鉴别出厥阴病。
笔者:乌梅丸治疗泄泻病的原理是什么?
李教授:泄泻病位在脾,与肝、肾有关,《医宗必读·泄泻》提出治泄有九法:淡渗、升提、清凉、疏利、甘缓、酸收、燥脾、温肾、固涩。乌梅丸可兼顾其中大部分治法,其中乌梅的酸收,辛桂的升提、疏利,姜附蜀椒的燥脾、温肾,黄连黄柏的清凉,人参当归甘缓,再稍加淡渗及固涩之药,那便是九法齐发。患者的用方中就是用这样的思路去加减,在原方基础上增加茯苓、泽泻渗湿止泻,利小便以实大便,增加黄芪加强益气升提,津随气固,这样就能获得不错的效果。临床上如有遇到长期腹泻不止的患者都可以考虑一下乌梅丸加减。
笔者:治疗厥阴上热下寒证,是不是用清上焦热的药,合上温下焦寒的药就可以了?在这个患者的用药上如何平衡寒温药物的用量?
李教授:第一个问题。厥阴上热下寒证,治疗上不是简单的上热清上、下寒温下,它有一个大前提是“厥阴病”。“厥阴病”是什么,《内经·六微旨大论》把厥阴和风木绑定在一起,“厥阴之上,风气治之,中见少阳”。厥阴本为阴病,定是有寒;木需调达,中寄少阳相火,木气不舒则郁而化火,便是有热;风善行数变,所以厥阴病篇中有寒热错杂、有极寒、也有极热,这里借用李士懋老的总结“厥阴本质为肝阳虚,致寒热错杂”,方便理解。所以在治疗厥阴寒热错杂上,应当要兼顾补益、调达肝木,如立方中的乌梅、当归、人参酸甘,补肝体、疏肝气,细辛、桂枝、川椒辛温之药,温通肝阳。方中也就黄连可以单纯理解为清上焦热,姜附理解为温下焦寒。
第二个问题。寒温并用的方剂运用在具体患者身上时,剂量和药味往往需要随证加减。原方黄连十六两,是在整个方子中除了乌梅以外最大剂量的,但这个患者热像不多,以寒证为主,所以减少了黄连的比重。姜桂附、细辛、川椒一类温药大致保留了原方的比例,这个方中把干姜换成了更为偏“守”的炮姜,加强了温中固涩的效果。在针对泄泻加减的药物中也顾及了寒温并用的方法,温药方面重用了黄芪30克,《名医别录》提到黄芪有治“腹痛泄利、益气”的功效,在止泻之余能生阳益气;凉药方面重用了泽泻20克,配合茯苓20克形成药对,主行水消水,《金匮要略》讲“水走肠间,沥沥有声,谓之痰饮”,泽泻与茯苓配合,可逐去患者肠中的痰饮,令痰饮从小便去,大便的水分就可减少;另外,《伤寒论》中但凡需要行水利小便,泽泻用量都比较大,但凡需要降逆,茯苓用量都比较大。这样诸药配合,清热利小便而不伤阳气,温中止泻而无火气上逆。
2023年10月24日
再次查看患者,患者大便3-4次/日,糊状,牙龈疼痛、口腔灼热消失。守方续服,拟血糖平稳后出院。
总结:
溃疡性结肠炎,是病因尚不十分清楚的结肠和直肠慢性非特异性炎症性疾病,表现为腹泻、腹痛、便血、体重减轻等。本案中患者经过西医西药治疗,唯反复腹泻难以缓解,终日使用“尿片”排便,故辨病为泄泻。
泄泻病,《内经》病名颇多,病机有涉及外伤风寒、内伤湿邪、热迫肠腑、饮食不节、情志失宜,病位多在胃、脾、大肠、小肠。《伤寒杂病论里》将泄泻称为下利,根据寒热虚实,提出了诸多治法,如温脾散寒、升清止泻、逐水泻饮、固涩肠腑、通因通用、利小便以实大便。为后人治疗泄泻奠定了病名、病因、病位、病性、治法的基础。
虽治泄法多,但《杂病源流犀烛·泄泻源流》说:“湿盛则飧泄,乃独由于湿耳。不知风寒热虚,虽皆能为病,苟脾强无湿,四者均不得而干之,何自成泄?是泄虽有风寒热虚之不同,要未有不源于湿者也”。故笔者在治疗此患者时,秉着“无湿不成泄,太阴脾湿为泄泻的关键”这个想法,理所当然地使用“温中散寒、消痞逐水”的方法,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实际上,笔者使用治疗“太阴脾湿”来治疗泄泻的想法,是站在了治疗“泄泻病”的角度。但患者的病症远不止“泄泻”。
李乐愚教授“人-证-方”的理论体系强调整体观,从“人”的角度考虑,不被“病”所束缚,足证分析,不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包括患者的体质、高矮胖瘦、起病过程、刻诊信息、舌脉,特别是病程长、病症复杂的患者。结合以上信息,从“人”到“证”的诊断,从而根据“证”拟出合适的“方”。
此患者一方面“乏力体弱、脉沉弱、思睡、小便频、腹泻”,另一方面“消瘦、口干、使用温药燥湿后出现牙龈疼痛、口腔灼热”,是两组不同的症候,一寒一热,整理出来后很容易联想到“寒热错杂、上热下寒”的证型,这是基于“人”的整体观做出来的辨“证”,不局限于“泄泻病,再基于泄泻病选择证型、方药”的辨证思维。在疑难杂症的诊治中更为快捷而准确。
使用“乌梅丸”治疗“寒热错杂、上热下寒证”是顺势而导出的方剂,方中虽无治泄常见的组成、药对,但方中兼顾《医宗必读·泄泻》治泄的“升提、清凉、疏利、甘缓、酸收、燥脾、温肾”七法,不言治泄而有治泄之实,《伤寒论》原文更提出“又主久利”的说法,“人-证-方”一一对应,故效如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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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海标经方医学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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