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名医姜春华，中医臓象及治则的现代科学奠基人，自幼从父青云公习医，18岁到沪悬壶，复从陆渊雷先生游，20世纪30年代即蜚声医林。1937年至1948年间在上海中医专科学校、上海复兴中医专科学校、上海新中国医学院任教。1954年姜师第一批响应党的号召，放弃私人开业医师的优厚收入，进入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内科医院（就是现在的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任中医科主任兼第一医学院中医教研室主任，将毕生所学医术贡献为人民服务。

姜师从中医传统理论和治疗疫病经验中得到启发，于20世纪70年代初首先提出在辨病辨证基础上应掌握“截断扭转”方药的学术观点。他认为，外邪侵入人体后，如果不迅速祛除，则邪逐步深入，侵犯重要脏器，病情愈益复杂。应采取“迎面击之”之法，截病于初。他根据温病的病原特异性是以热毒为主的特点，结合吴又可《温疫论》 “知邪之所在，早拔去病根为要”以及刘松峰《松峰说疫》 “真知其邪在某处，单刀直入批隙导窾”的截断病源之说，将卫气营血辨证施治和截断病源辨病用药有机地结合起来，提倡“重用清热解毒”、“早用苦寒泄下”、“不失时机地清营凉血”，认为对于温病，必须抓住早期治疗，不必因循等待，必要时可以早期截断卫气营血的传变。

而今结合当下疫病救治过程，最为困扰之事实属如何阻断轻症向重症、危重症的转化，而姜师的“截断扭转”之论恰恰正是应对此轻重转化之中证之理。故现转来姜师后人贝润浦先生对姜师的“截断扭转”的思想渊源、急症临床的“截断扭转”方药、“截断扭转”与“先证而治”的辩证关系进行系统的整理。值此己亥庚子大疫之际，再次学习也是对先贤的纪念缅怀；继承保留中医的特色思维，为民族为国家留下星火赓续，善莫大焉。

1.截断扭转的思想渊源

研究姜老的“截断扭转”思想，首先要了解姜老为什么会提出“截断扭转”。姜师少壮在上海从医，正逢抗日战争爆发，四郊民众拥入租界避难，扶老携幼，檐下蜷曲，拥挤不堪，露宿冷食，以致疫病流行。当时有肠伤寒、斑疹伤寒、回归热、肺炎、疟疾、痢疾、天花等，其景象与汉代张仲景所描述的“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何其相似！姜师说：我当时结合现代急性传染病的知识，翻检了古代的天行时行瘟疫、温病诸门，自《肘后》《千金》《外台》《瘟疫论》《疫症集说》，到叶、王、章、吴诸家温热学说并各家温热医案，以搜求“瘟疫”的治法。通过临床实践，体会到中医治疗瘟疫的长处在哪里，不足之处在哪里。

如果在中医的辨证治疗中加强有利于截治病原的方药，就能明显提高疗效，扬长避短。因此，摸索到对一些急性传染病必须重用清热解毒、早用苦寒攻下、及时凉血化瘀的经验，这样往往有利于迅速阻截重症温病的发展。20世纪50年代姜师参加血吸虫病的防治，他总结筛选了历代中医对于蛊毒、水毒的有效方药以及各地民间治疗血吸虫病的单方、验方，临床疗效显著。姜老长期工作在临床一线，日常会诊，多是急危重症，有的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西医和病人家属都冀望中医能力挽狂澜，脱险为安。

20世纪以降，西医在治疗急性传染病和感染性疾病方面新药频出，针对性强，占据了主导地位。故人们往往认为，西医擅长治急性病，中医只能治慢性病。而姜师认为，中医对治疗急性病有丰富的理论和经验，关键是要开拓思路，掌握有中医特色的、能截灭病原而又能减少毒副作用的截断方药。可见研究掌握截断扭转方药，是提高中医临床疗效的客观需要。从体会姜师所处的时代背景、从医环境及亲身经历，特别是社会民众对中医疗效的迫切需求，就不难理解姜师截断扭转的思想渊源。

2.急症临床的截断扭转四法

由于急性病具有起病急、发展快、变化速、来势凶、病势重、威胁大等临床特点，其特性表现在于“急”，因此对危急病治疗治疗手段的早期性、快速性、有效性，是姜春华截断扭转思想的灵魂。现介绍其急症临床中的“截断扭转四法”：

2.1重用清热解毒

重症温病的感染以温毒为主，其快速传变，可因不同的致病因素而呈现特异性。姜师认为，重症温病并不因为初起有表证解表透邪而病不内传，主张将卫气营血辨证施治和截断病原辨病用药有机地结合起来，以提高疗效。邪毒侵入，热由毒生，温毒不除，热播不去，必生逆变，所以清热解毒是祛除重症温病瘟毒的重要截断法。

运用清热解毒法要掌握几个要素：一是早用，在出现卫分症状即可加入清热解毒药；二是重用，量要大，剂要重，甚至可日夜连服3剂，这样才能截断病邪；三是选择对特异病原比较有针对性的清热解毒药，争取早期截灭病原。这对重症温病把好气分关，扭转病势尤有重要意义。

姜师治病毒性肺炎，在辨证的基础上，重用鱼腥草、蒲公英、虎杖、败酱草、黄芩、半枝莲、瓜萎、紫花地丁截治邪毒，大都在3-5天内肺炎症状明显消减，阻断了一些老幼体弱者心肺衰竭危象的出现。

姜师经验：重症温病发热的高低，热程的长短，直接影响病情的进展和转归，因此，重用清热解毒，早期控制瘟毒激发的高热，是截断扭转重症温病病势发展的重要手段。

2.2早用攻下直折

姜师指出，先贤已有“温病下不嫌早”的经验，吴又可在《温疫论》曾说:“温邪以祛邪为急，逐邪不拘急粪。”对重症温病早用攻下通腑，釜底抽薪，有利于迅速排除邪热瘟毒，有效地截断温邪鸥张。

如西医所谓的肠伤寒类似中医的湿温，吴鞠通有“湿温下之则洞泄”之说，以后也有人认为用攻下有造成肠出血之弊，所以提出肠伤寒禁下之说。其实，肠伤寒的发病，虽是感受湿温之邪，但特异性是瘟毒壅滞中焦，所以在早期速用苦以燥湿、寒以清热、攻下直折排毒泄瘟以截断病邪最为重要。且早用苦寒攻下，有形之热积先予疏通，瘟邪就不致留结中焦蕴蒸阳明化火熏逼播灼肠络，这就能防止或减少肠出血，直接扭转病情。正如《温证指归》所曰“若泥伤寒之说，必侯邪入腑，舌苔转黄者方可攻下，恐病温者肠胃腐烂，早赴九泉矣。”可见早用苦寒清泄、攻下直折的重要性。

姜师用攻下直折，首推大黄，认为有“开门祛贼，黎庭扫穴，裁定祸乱，推陈致新”之功。

2.3及时活血化瘀

凡血脉运行不畅甚至凝聚阻塞，或离经之血积于体内所产生的瘀血证，可触发脏腑功能逆变而突发急病急症。姜师治瘀血症首创了活血化瘀十八法：活血清热法、活血解毒法、活血益气法、活血补血法、活血养阴法、活血助阳法、活血理气法、活血攻下法、活血凉血法、活血止血法、活血开窍法、活血利水法、活血化痰法、活血通络法、活血祛风法、活血软坚法、活血攻坚法、活血祛寒法。

温病邪陷营分，病变部位相对集中，病势程度日趋严重，此时截断扭转的关键，在于把住营分关。姜师认为：邪初入营，一方面仍宜重用清热解毒、透热转气；一方面要及时采用凉血化瘀，不必坐等入血分后再“凉血散血”。及时凉血活血能使血热清而脉络宁，瘀血散而营毒靖。

因此，邪初入营，提前凉血散瘀不仅不会引邪入血，反能“截断扭转”病势于气营之间，阻止温邪深陷搏扰血分入血动血、耗血劫阴。这个观点使凉血散瘀的运用指征进一步扩大，并对中医抢救急性感染性疾病，缩短病程有重要意义。现代药理研究也证实，凉血化瘀具有抗感染和抗凝两方面的特殊作用，可使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进程中断或减轻，防止昏迷休克。

2.4迅速固正防脱

姜老会诊，不少是急难重危病症已到极期或晚期，邪正久搏，正不胜邪。或津耗液枯，水涸精竭，亡阴在即；或元气虚弱，真火衰微，亡阳旋踵。值此危急关头，姜师常速予固正防脱在先，截阻亡阴亡阳，尽可能避免“阴阳离决，精气乃绝”的败象。姜师经验：温毒燔灼，高热不退，凡出现干光红绛舌，脉细沉数，虽有津耗液枯，尚未亡阴，须预先大力滋护真阴、壮水增液、生津润枯以固正防脱。如大剂量鲜生地、沙参、玄参、麦冬、玉竹、鲜石斛、天花粉、藕汁等，或加西洋参另煎灌欲。

姜师说：热病极期，存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迅速先增一分津液，多增一分转机，这样扶正祛邪，更加主动。疗效证明，提前将护津增液配合在清热解毒或凉血散瘀之中，不仅能固真阴、防阴脱，截阻亡阴、亡津液，还能有力地调动元阴，扭转危势，反击温邪。

若阴邪盘踞，久寒拆阳，舌现灰淡胖白，脉弱沉迟，虽未亡阳，元气真火已渐衰颓，须预先着重煦护真阳、壮火温元、固撮命门以救逆防脱。此时姜师常复方、大方出手，参、附、姜、桂、龙、牡同用，并加仙茅、仙灵脾、从蓉、巴戟、锁阳等守纳肾元。姜师说：阴霾极期，守得一分阳气，便有一分生机，迅速先充一分元阳，加大救逆力度，益火之原以消阴豁，扭转更有胜算。对于大出血患者，姜师十分重视预防亡血气脱的出现，除截止出血外，重在先补元气，认为有形之血不能速生，无形之气所当急固，常迅速用独参汤或重剂黄茂、白术益气固本防脱。

姜师指出，病至休克、衰竭，中医抢救的关键是主动控制正颓邪撅的比势，截断扭转，在此一举三得：一是迅速果断固正防脱，速度要快，不能犹豫；二是辨证截断方药正确，措施得力有效；三是给药间隔时间和次数以及用药剂量，都必须掌握适当，并随时根据病情变化相应调整。

迅速有效的固本防脱，是截阻亡阴亡阳，避免阴阳离决的关键。由此验证，针对危急重病快、变、凶、重、危的临床特点，用截断扭转手段救危截变，以冀决速有效地控制病情的发展蔓延，对于急症临床的中医治疗确有重要价值。

3.截断扭转与先证而治

姜师有言，在辨证诊察疾病发展规律的基础上，除了辨证施治，我们能否先证而治，预见拦截，缩短病程，加速康复呢?这就需要动脑筋根据实效议“论”一番了。“论”要求进步，要求提高医疗质量，要求不断提高疗效，要求临床技术精益求精，要求医学进展有符合时代需要的发展，这就是中医的辨证论治。而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站高一步，据证发展先走一步，预见性防治，这就叫辨证论治中的“先证而治”。

姜师引陆九芝《世补斋医书》卷十二有篇文章，题目是《续苏谈防其说》，此文批评了某些医生“即如天下设防之举，盖惟恐其如此，而欲其不如此，故贵于有是防，而使防其如此者必不如此耳，从未有防其东而东，防其西而西，防其来者自来，防其去者竟去，而曰吾以是为防也，则弗如其无防矣。闻吾苏于嘉、道年间有所谓防其之医……五六日用生地用石斛，立案书防其昏檐……越日而昏沉檐妄矣；六七日用犀角、羚羊角案，则书曰防其肝风动，防其热入心包……逾时而妄言妄见，手肢掣动矣；’’·…于是他无可防而独防其晚矣……按日开方所防皆验，……其明日必至之状，皆其昨日予防所及……病家不咎其手法之疏，转赞其眼力之高。”病家医家都认为“此病本有是天然之节奏者”，“而不知病本可以不若是也。”

这说明医生明知疾病发展，也懂得要“防”，遗憾的是一防再防，防不胜防，仍无法防止其发展。姜师说，医者的作用不仅仅在于认识疾病发展的规律，更重要的是掌握这种规律，预先及时采取有力措施，能够截断或扭转疾病的发展，使之在本阶段而消灭之，真正防止其向重症传变。

姜师还说，“截断扭转”，与“先证而治”有密切关系。自《内经》有“上工治未病”之说，继张仲景提出“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的治疗原则，这都是十分明确的“先证而治”的思想。先证而治，就是要掌握疾病整个发展过程中的变化规律，料知预后，提前一步，在相应的证出现之前预先落实截治措施。这个指导思想无疑是十分积极的，对提高疗效、缩短病程也有重要的实际意义。

而上述姜师在急症临床中常用的“截断扭转四法”，就是将“先证而治”与“截断扭转”的思想结合起来的具体实效和写照。姜师还一再提醒：先证而治是辨证论治的发展，它不能仅仅是见症辨证，因证施治，按部就班，因循等待，尾随其后；必须要有预见性地先发制病，未症先治，药先于证，这样不但不会引邪入里，反能设防固池，预先安攘将扰之地，主动迎头痛击，顿挫病邪，阻断截止疾病的恶化。

姜师常说:看病不仅要从“有”处着眼，还要从“无”处推想，要“有者求之，无者求之”，以此测彼，求知未知，这样才能掌握治病的主动。

截断扭转与先证而治相结合的法则从另一个侧面提示：辨证论治，不仅仅是因证施治，有是证用是药，它还包括从病证的全面趋势和个体特异性出发，立高一步，先手夺强，从根本上掌握病机，灵活、主动、积极、果断地采取截断扭转措施控制证的发展。先证而治，就是阻断、制止、实效预防疾病破坏性进展的重要措施，也是姜师倡制截断扭转辨证思想的重要理论根据，进一步体现和发展了中医学辨证求本的传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