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元膺十五则医案之集按(熙越)
我之前在《千年难得一遇的医案》引文中曾提及,过去数千年的中华史里,必然有无数未能留名或未能留下作品的优秀医者,吕元膺就属于后者中的其中一员。
吕复,字元膺,号沧州,生活在元末明初年间。其医术高超,经史诸子、天文地理亦无所不通,曾享誉几百年。但不知为何,他所著的作品,无一保留至今,以致于如今极少有中医学子,知道他曾存在过。
我之前读《古今医案按》时就对他印象颇深。这是因为,医术就好像颜值,越对比越明显。吕元膺的医案就属于“颜值”较高的,在一堆医案里突出而显眼。
本号虽然以古往今来声名显赫的医家为主要文章对象,但自认为也有必要,将这些曾经耀眼的流星所闪过的瞬间,尽可能地捕捉下来。否则越往后,越难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与价值了。
吕元膺医案一
有位官员远行出海,外受风寒,又被浪涛所惊,热甚气逆,迫血妄行,吐血一升多,请来吕元膺诊视。
气挟血上壅,因而胸胁气阻而胁痛;内外夹击,郁热难泄,热耗津液,因而烦渴;气挟热上逆,热扰神昏,因而谵语、面带阳气;气升逆有余,下布不足,因而寸脉长弦,尺脉不应。
当务之急,须令气逆得降,气降则火降则血降,而后再下其瘀血。(可参《看不见的大血》篇)
吕元膺先投小柴胡汤减参加生地黄,待邪势入腑,再用承气汤下之而愈。
这里的小柴胡汤不是很妥当,但既然减参又加生地黄,那么整个处方可以看作是半脱半闭之方,既通化上焦,又降敛升逆之气,和《程老案》的机理大同。
待气降行,再转用承气汤,釜底抽薪,这是古今诸多医者想不到的。既给了郁热以彻底的出路,又不给可能存在的瘀血丝毫滞留的机会。
吕元膺对左尺不应解释为岁运使然,这是此案瑕疵之处。但瑕不掩瑜,本案仍然值得欣赏与学习。除了上文提及的本号文章以外,还可结合《上脱证,仍须顾及下气之流通》一起读。
病人伤寒已十多天,这一日,身热而人静,六脉尽伏。前医以为病人快不行了,也就不给其服药了。谢天谢地~还好他认为病人已不治,否则真不治。
这才给了吕元膺救命的机会。
刻下三部脉,举按皆无。病人舌苔滑,两颧赤如火,语言倒是不乱。
吕元膺诊视后对病家说,病人这是血被热所搏,马上就要浑身大发红斑了。随着红斑的遍出,脉就也能外出而摸得到了。
之后吕元膺揭开病人的衣衾,果然已呈赤斑烂然。
他遂即用白虎加人参汤,以清透其斑。斑一透,脉即复。既然斑已透发,就不怕困遏阻截,于是吕元膺再转用承气,下其暴盛之邪热,而得痊愈。
关于发斑前,脉伏到几乎摸不到,象是“无脉”,吕元膺表示这是基于他临证经验所总结出来的,仲景原文中并没有对此写明。
另有一人也是伤寒十天,热蒸汗出,前医看到汗出,以为是阳虚欲脱,即进真武汤,遂致病人神昏如熟睡。
病家已不抱任何期待,找吕元膺来,只为定下死期以便准备后事。
吕元膺切其脉,皆伏而不见,同时肌热灼指。
便对病家说,这并非死证,而是荣血被热燔灼,脉伏是出斑前的一个表现。接下来就要看能否顺利出斑了,能出则顺,不能出则体内蓄积瘀热。
接着察看病人的下腹部,果然已经开始出现赤色斑点了。同时,吕元膺腹诊还发现病人的肚脐下如石块般坚硬,疼痛拒按,他认为这是瘀血所结。
他先用化斑汤,以助其透发出斑,半剂后即“斑消脉出”。
接着转用韩氏生地黄汤,以逐下血结,服药后的当晚,病人泻下黑血。三天后,腹部又痛,吕元膺再用桃仁承气汤,继续攻下其瘀血,又得黑血通下而获痊愈。
关于脉伏为“战”之象,同为外感高手的王孟英,显然也从其自身的临床经验中,发现了这一特别的规律。
孟英曾写到过:“疫证将欲战汗之时,其脉多伏”,“杂证如,痛厥、霍乱、食滞、痰凝,凡气道阻塞之暴病,脉亦多伏,俱宜以证为则”,若“乱投温补,因而致毙者多矣”。
结合吕元膺案与王孟英文字来看,“脉伏”只是说明气机之势内抑。至于抑而蓄势待发,还是就此抑而内绝,还得结合四诊与病情发展,综合来评估。
另外,临床上也不是尽只能待其透发,也可助势一臂之力。但首先要能明白,这时的脉伏,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要使用错误的手法。
吕元膺医案四
病人伤寒后,出现了阴盛格阳之象。面赤足蜷,躁扰不得眠,下利。
众医围绕寒热争论不休,吕元膺令人制紫雪散包裹理中丸,同时冰镇甘草干姜汤,以后者送服前者。
他说此案属寒没错,但若用常法,必然会助上焦之热愈发猖盛,因而必须活用,令辛甘徐下而温里。
阴盛格阳,阳越于上。用紫雪包裹与冰镇两大手法,避免进一步激越亢阳。待药顺利降行后,发挥其温阳作用,则里阳通,而亢阳降。
吕元膺这两大手法虽特别,但都不是原创。
如果说冰镇甘草干姜汤是参考了李东垣等前贤,那么紫雪散包裹理中丸,则必然取法于宋代的张锐。
当时有病人大泻不止,而同时喉咙痹痛不能饮食。张锐用的正是附子理中丸,外裹紫雪丹。如此一来,喉咙因清凉之紫雪而能通咽,药到了腹中,又因姜附之力发挥而寒湿得除。
吕元膺实在是善学古人也~
吕元膺医案五
病人呃逆十多天,医者以丁香、附子等疗之,越治越逆。吕元膺切其脉,阳明大而长,右寸口数而躁,便说这是胃热所致,又以热药助其热。完全是搞反啦,遂用竹茹汤,得旋愈。
呃逆的“第一性原理”为气上逆。至于寒热或虚实,皆非第一性。
也就是说,无论是虚是实,是寒是热,终不能不令气机顺降。
本案之胃热,已经是第二第三逻辑点了。但竹茹汤本已具有降行之力。
俞震对此案的按语质量不错,他说既然病人脉实且躁,还是要根据具体情况来。有些可能适用大剂白虎,有些可能须要用承气通下。很多情况下,仅用竹茹汤,恐不济事。俞震此说可参。
吕元膺医案六
病人醉卧当风,醒来即发不出声音。吕元膺诊其脉,独右关浮滑,余部无恙。便取荆沥化至宝丹饮之,第二天病人就恢复说话了。
吕元膺的解释是,脾络胃,挟舌本,右关浮滑是风中廉泉之象。
用朱丹溪的话来说,这是痰涎闭塞舌本之脉道,舌不能转运言语。
分析其病机,风邪外束,气之宣发不利,影响到气之通降不利,气挟痰邪上壅,阻塞系舌之络,因而舌强不语。
或者更直截了当。视听言动,皆由宗气所司,宗气不利则语言不利。
在《温补手段》篇里,高鼓峰治病人卧而受风导致音喑,用补中益气汤获病人大汗出而声音复,也是通过“修复”不利之宗气。
此案与高案,一者化痰通络,一者扶正散表,皆为宣通肺气以恢复宗气。
病人下利完谷,众医皆谓洞泄寒中,令服四逆理中辈,越治越严重。
吕元膺诊其脉,两尺寸俱弦大,右关浮于左关一倍,其目外眦如草滋。
足少阳胆经,起于目外眦。结合脉之“弦”,与右关更浮,这是一个肝木克脾土之证。
因而吕元膺说此证为肝风传脾,因成飧泄。根本不是脏寒,服用理中四逆怎么可能有效?
于是他用小续命汤,减少其中的麻黄,而加大白术的量。病人服用后,下利就止住了。
里气抑而不能周布于表,因而气液不经宣发布散,而径从下泻。所以,仍要致力于令气向上向外升布。于是,必然要用“出入法”。
小续命汤就是个典型的出入法之方。加白术是因为脾气重伤,减麻黄是因为表气没那么闭塞。
本案可以与《东垣阴火的本质》与《阴火的鼻祖是仲景》两篇互参。
另外,中医里的“风”,我在《合力通便》篇中曾总结过,无非“闭脱”两端。此案结合脉象来看,终不离于“闭”之“欲行不得行”。
医案八,与之机理相似。只不过,脾更虚,而风势稍弱。吕元膺用的是黄芪牛肝与健脾药以扶正,另用风药以升陷。
病人因恐惧,导致惊气入心,终日漫无目的地到处奔走,不避水火。或满口胡言,或泣或笑。
吕元膺切其脉,上部皆弦滑,左部劲于右。
遂投以涌吐剂,病人服用后,涌出痰涎一大碗。吕元膺再转用惊气丸,令服尽一剂料,以彻除痰湿余邪,而获全瘳。
另一病人也是发狂,吕元膺诊其脉,三部皆弦直上下行,而左寸口尤浮滑。便说,这是风痰滞留于心包络。遂以药涌吐其痰沫,得出四五升。
病人吐痰后即熟睡,待其醒来时,已经恢复正常了。吕元膺再以安神之剂,以善后调养,获全愈。
吕元膺医案十一
病人看东西,要么成叠影,要么把直的看成弯的,屡治不效。
吕元膺询问得知是在某次喝酒大醉之后,醒来就没法正常视物了。
其脉左关浮促,余部皆无恙。
吕元膺推论道,病人当时伤酒大吐时,上焦反复,导致胆府颠倒,故视物皆倒植。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得再用吐法,以正其胆府。遂授藜芦、瓜蒂为粗末,令水煎服。病人服后涌吐一通,之后视物即恢复正常。
此案同时收录于清代沈源《奇症汇》中。沈源曾参考借鉴,治过具有相似症状的一位病人。
病人产后视物皆弯曲不直,治疗两个月无效,请沈源来诊视。
沈源切其脉沉涩,症又起于产后,便判断为“瘀血阻折肝胆之叶”所导致。胆腑一曲,视物亦曲。即用当归桃仁五灵脂大黄柴胡肉桂,下其瘀血。病人前后服用两剂,期间多次泻下黑血块,而后恢复正常视物。
古人认为胆为中正之官,又胆经起于目锐眦,肝经连接目系,因而胆“不正”则视物不正。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肝胆经络受阻于痰邪或瘀血,则肝胆经络之气不能通达,不能有效输布气血上承于目,而导致视觉出现异常。
吕元膺医案十二
一女子尚未嫁人,却已好几个月月经不来,腹部大如怀孕。
吕元膺诊其脉,乍大乍小,认为有祟,于是详问病人起因。说是前一年的夏天曾经过某个神庙,当晚做了一个春梦,之后月经就不来了。自感羞愧,因而未与任何人说起过。
吕元膺得知病因后,用桃仁煎(桃仁、虻虫、大黄、芒硝),以下其血。病人服用后,泻下如猪肝般的瘀血六七枚,即获痊愈。
俞震评论说这就是所谓的鬼胎。以现在眼光来看,这无非就是瘀血阻滞于下焦,阻甚而气血不流通,月经不得通行而出,反添瘀阻,遂导致腹部越来越大。瘀阻甚而气难流通,因而脉乍大乍小。
吕元膺医案十三
病人怀有身孕,忽一日病喘不得卧,众医皆作风邪治,不效。
吕元膺诊其脉,气口独盛,厥阴脉则弦动而疾,两尺俱短而离经。
遂对病家说,病人这是服了堕胎的毒药,导致动血。胎虽已死,却没能下来,因而气机升逆,奔逆上冲而喘。既然不是风寒作喘,服用宣肺散风之药,自然不可能取效。
遂用催生汤,再加芎归,煮大剂令服之。病人当夜排下一死胎,喘即止。
后来才知道病人被下堕胎药,是病家内部“宫斗”所致。
俞震就此案想到了喻嘉言的类似款,即本号《不痛到痛》一篇中所介绍,胎死腹中而喘逆案,喻嘉言也是令其下胎而获愈。
吕元膺医案十四
病人是位十二岁的少年,患肠痈,腹胀脐凸。外科医者欲刺脐出脓,病人母亲不同意,便请来吕元膺。
吕元膺对外科医者说,神阙穴禁针,只能用汤丸攻下痈毒。气得那位专科医者愤然离去。
吕元膺先用透脓散,令脓得溃。再转用十奇汤送万应膏丸,下其瘀结,而瘥。
这里需要补充下,此案禁针,主要是风险系数太高,一旦破裂感染,漫入腹腔,毙命在顷刻。即便时下的手术,也仍有这样的风险。
吕元膺医案十五
病人为一幼女,嗜卧,面颊赤色,而身不热。诸医皆以为慢惊风,屡进攻风之剂,十多天不愈。
吕元膺切其脉,右关独滑而数,他部大小等而和。便对病家说,此幼女无病,关滑为宿食之象,想必是乳母的问题。他接着推断,幼儿的乳母必然嗜酒,且多在酒后哺乳。因而幼儿之嗜卧,是醉于酒,而非感于风。
遂就此询问病家,得知乳母掌管家中的酒库。再问乳母,果然经常偷偷盗饮。
于是吕元膺便用枳椇子与葛花,以解幼儿之酒毒,一日服二三次,即得恢复。
从此案来看,优秀的医家必然得同时是位明察秋毫的“侦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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