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源:《温病条辨》一书中存在的几个问题
《温病条辨》是一部理法方药系统完整的温病学著作。但是,它毕竟成书 于十八世纪末,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受当时学术水平和作者学识所限,书中难 免存在一些缺点、错误。能够对书中存在的问题进行客观的分析,对深入研究这部书会有很大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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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焦辨证、病名分类、六经辨证、卫气营血辨证四者交错运用的得失
《温病条辨》的重点内容在三焦篇。它以三焦为纲,病名为目,把六经辨证与卫气营血辨证穿插于三焦各病之中。
三焦辨证、病名分类、六经辨证、卫气营血辨证四者相互结合,交错运用,构成了一个独特、完整的分类辨证体系,这是《温病条辨》在结构编排上的主要特点。但是,吴鞠通对这四者交错运用的各自作用和内在联系却未做明确交待。
另外,书中虽然有以卫气营血辨证辨温热病、以三焦辨证辨湿热病的倾向,但也没有明确提出,这些都不能不说是书中存在的缺点。对这样纵横交错的分类辨证体系,纷繁庞杂的内容,如果不反复研讨,深入探究,是很难掌握其学术特点的。
所以不少初学者往往致力于背诵条文,其结果多是虽能全篇背诵,但所获知识凌乱纷杂,仅局限于一证一方之得,而对其学术体系却未必能 够得出完整的概念。因此,不少人对这部著作做出编排混乱的评论,这种说法虽然有失公正,但却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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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凡病温者,始于上焦,在手太阴”的偏差
《温病条辨·上焦篇》第2条说:“凡病温者,始于上焦,在手太阴。”吴鞠 通在本条分注中说:“温病由口、鼻而入,自上而下,鼻通于肺,始手太阴。”这种说法,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是却失于片面。
吴鞠通这句话是从《叶香岩外感温热篇》中的“温邪上受,首先犯肺”这句话脱化而来。叶天士的原意是说温热邪气侵袭人体,自口、鼻而入,由于肺为五脏六腑之华盖,上通于口、鼻,所以温热邪气由口、鼻内侵脏腑,必然首先犯肺。
这句话的关键在于“上受”二字,明确指出了是新感温热邪气致病,这种说法是完全正确的,而吴鞠通的话,从字面上看似乎与叶天士相仿,但却出现了偏差。
这句话所以不确切,就在于 “凡病温者”的“凡”字。“凡”字在这里是指规律之意。吴氏把“始于上焦,在手太阴”作为温病的发生发展规律,确实是过于绝对化,所以说他有失偏颇。
因为温病从发病类型上看,分新感温病与伏气温病两类,新感温病的特点是感而即发,这种类型虽然多“始于上焦,在手太阴”,但也有其它情况。
比如,暑温就可以不始于手太阴肺而直接侵入足阳明胃或手少阴心。伏气温病的特点是伏而后发,邪气侵袭人体的当时并不发病,而是潜伏于体内,遇适当时机自内而发,这种类型更未必始于上焦手太阴肺。
正如王孟英对这句话的按语所说:
“伏气自内而发,则病起于下者有之。胃为藏垢纳污之所,湿温、疫毒,病起于中者有之。暑邪夹湿者,亦犯中焦。 又,暑属火而心为火脏,同气相求,邪 极易犯,虽始上焦,亦不能必其在手太阴一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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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以桂枝汤为全书一方的问题
《温病条辨·上焦篇》第4条说:“太阴风温、温热、温疫、温毒、冬温,初起 恶风寒者,桂枝汤主之。但恶热,不恶寒而渴者,辛凉平剂银翘散主之….”。
温病是温热邪气致病,如果用辛温药物治疗,势如抱薪投火,必然助热而劫阴, 反而会使病情加剧。古人说“桂枝下咽,阳盛则毙”,可见桂枝剂尤其不能用于温病。
吴鞠通把桂枝汤作为全书第一方的理由,他自己在《温病条辨·卷四·杂说·本论起银翘论》中说:
“本论第一方用桂枝汤者,以初春余寒之气未消,虽曰风温(系少阳之气),少阳紧承厥阴,厥阴根乎寒水,初起恶寒之证尚多,故仍以桂枝为首,犹时文之领上文来脉也。”
这种说法实质上是自相矛盾的,既然是“初春余寒之气未消”,“初起恶寒之证尚多”,就属伤寒的范畴,不是温病。如果说是风温,就是感受风热邪气而发病,治疗应该用辛凉轻解法,而桂枝汤断不可用。
吴鞠通把桂枝汤列为《温病条辨》第一方,并加这段说明,并不是他不懂伤寒与温病的区别,也并非真的主张用桂枝汤治疗温病, 而是违心之说,其中有难言之隐。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医家多推崇《伤寒论》,治疗温病也多用伤寒法,温病学派作为不同于伤寒学派的一个新体系而出现,在当时还没有被广泛接受。
所以,吴鞠通迫于医界偏见的压力,在倡导温病学说的时候,也不得不借推尊伤寒学派之名,行标新立异之实。究其本心,吴鞠通对太阴温病初起的治疗,是力斥辛温发汗而主张用辛凉之剂的。他在银翘散方论中明确指出:
“温病忌汗,汗之不惟不懈,反生他患,盖病在手经,徒伤足太阳无益,病自口、鼻吸受而生,徒发其表亦无益也。”
而且他在“本论起银翘散论”中也明确指出:“本论方法之始,实始于银翘散。”
可见,《温病条辨》第一方用桂枝汤是假,而用辛凉平剂银翘散是真。综观全书,前后对照,反复推敲,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意。
虽然如此,但是对初学者来说,对吴鞠通的用心是 很难一目了然的,往往容易迷惑,因而误人非浅。对吴鞠通的这种做法,叶霖评价说:“售奸欺世,莫此为极。”这种评价虽然未免过于苛刻,但也确实指出 了问题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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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别条文中治疗方药与证情不符的错误
《温病条辨》的条文中所述的证候与方剂绝大多数在临床中都有效验,对临床实践有重大指导意义。但是在个别条文中,也存在治疗方药与证情不相符的错误。
如《温病条辨·中焦篇》第56条说:
“吸受秽湿,三焦分布,热蒸头胀,身痛,呕逆,小便不通,神识昏迷,舌白,渴不多饮,先宜芳香通神利窍,安宫牛黄丸,继用淡渗分消浊湿,茯苓皮汤。”
本条证情来看,“吸受秽湿,三焦分布,热蒸头胀,身痛,呕逆,小便不通,神识昏迷,舌白,渴不多饮”,是属湿重于热,以湿邪为主的证候。
神志昏迷,是湿浊蒙蔽心包所致,治疗要辛宣芳化,祛湿开窍,以用温开的苏合香丸为宜,而吴鞠通却提出用凉开的“安宫牛黄丸”, 应该说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舌白”却用大寒的药物,必然导致湿邪冰伏而变证丛生。
推究产生这种错误的原因,在于吴鞠通对这个证候并无治愈经验可谈。
因为作者受条件所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对于温病纷繁复杂的各类证候,他未必都有亲身治疗经验,在著述过程中,为了求得系统、全面,在某些方面必然要参照、引用前人经验。由于没有经过亲身实践的检验,又没有进行深入分析,盲目照搬,就难免出现纰漏。
叶霖在《温病条辨·中焦篇》第54条后对湿温门的各条加以评论说:
“此篇湿温,全抄叶氏湿门医案十余条,并未剪裁,惟捏撰方名而已…… 《临证指南》一书,本非香岩先生手笔,乃门诊底簿,为诸门人分类刊刻,其获效债事,不得而知,安能便为不磨之矜式哉?”
另外,吴鞠通所说“先宜芳香通神利窍”,“继用淡渗分消浊湿” 的方法也不可取。因为湿不去则窍不能开,所以本证的治疗方法,应该是芳香开窍与淡渗利湿同时并用,才能使湿去而窍开。临床应用,以茯苓皮汤送服苏合香丸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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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书中个别地方有唯心主义的成分
由于作者的认识水平所限,致使书中个别地方存在着某些唯心主义的成分。
如《温病条辨·下焦篇》第11条分注中说:
“前人训鸡子黄,金谓鸡为巽木,得心之母气,色赤入心,虚则补母而已,理虽至当,殆未尽其妙。 盖鸡子黄有地球之象,为血肉有情,生生不已,乃奠安中焦之圣品甘草之功能,而灵于甘草。其正中有孔,故能上通心气,下达肾气,居中以达两头……” ,有
一步说它“有地球之象”,“其正中有孔,故能上通心气,下达肾气,居中以达两头”,就更属无稽之谈了。
类似这样唯心主义的内容,书中虽然并不多见,但也有必要指出来,通过分析,加以扬弃,剔除了其中的糟粕,会使这部著作的科学性更为严密。
总而言之,《温病条辨》是成书于二百年前的著作,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问题,这是我们今天对它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应当分析、批判的。
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产生这样一部对温病学的发展具有重大贡献的著作,是难能可贵的,所以不能由于一些问题的存在而否定它在温病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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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源:本文摘自《刘景源温病学讲稿》。编辑校对/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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