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忠英:谈“邪伏膜原”与达原饮之运用
一、“膜原”今昔谈
膜原之名首见于《内经》,如《素问•举痛论》云:“寒气客于肠胃之间,膜原之下。”唐代王冰注曰:“膜,谓膈间之膜;原,盲膈肓之原。”元日本医家丹波元简则认为:“盖膈幕(膜)之系,附著脊之第七椎,即是膜原也。”以上所论之膜原,皆指胸膜或膈肌之间的部位。吴又可在《温疫论》中虽借用膜原之名,但其涵义已有所发展,如“其邪去表不远,附近于胃。…… 邪在膜原,正当经胃交关之所,故为半表半里”,“其时邪在夹脊之前,肠胃之后”,指明温邪伏匿膜原,不仅牵及上焦之膈膜,亦连及中焦胃肠,强调邪虽离表,但尚未入脏腑之里,因而确定为半表半里之位。清代张璐亦附意说:“募(膜)原虽属躯壳, 贴近于里,为经络脏腑之间界。”清代温病大家叶天士、薛生白认为邪伏膜原是温热夹湿之邪阻滞气机,致使表里、上下气饥受阻,引致三焦所属脏腑功能失调的半表半里证,认识已发展到人 体上中下三焦整体。
二、邪伏膜原的证候与鉴别
邪伏膜原证始见于《瘟疫论》:“温热初起,先憎寒而后发热,日后但热而无憎寒也。初得之二三日,其脉不浮不沉而数,昼夜发热,日晡益甚,头痛身痛。”吴氏立论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温病初起与伤寒证的鉴别;及至清代,温病学理论体系形成,当时温病的种类繁多,病邪的性质有温、暑、燥、湿、疫之分,发作四时各异,又有伏邪与新感之类别,诸多温病初起之证与传变顺逆远非吴氏所论之限。然其“邪伏膜原”之说与其所标示的温病半表半里证,至今仍有其特殊的涵义,成为湿温病常见证候之一。
吴氏认为邪伏膜原证因感邪之异而有轻、中、重之区别,“感之轻者,舌上白苔亦薄,热亦不甚,而无数脉,其不传里者,一二剂(达原饮三阳加法)自解;稍重者,必从汗解,如不能汗,乃邪气盘踞于膜原,内外隔绝,表气不能通于内,里气不能达于外,不可强汗(宜达原饮主之);感之重者,舌上苔如积粉,满布无隙,服汤后不从汗解而从内陷,舌根黄渐至中央,邪渐入胃,此三消饮证。"如何掌握上述证候,必须与其相类证进行鉴别,其要点如下:
1. 热型特征
纵观邪伏膜原证的初起和传变,其发热特点不外恶寒发热→但热不寒→昼夜发热、日晡益甚,当属于新感温病自卫分至气分的发展过程。由于初起症见寒热,自然与伤寒之太阳、少阳证,尤其是新感温病初起之症有相近似之处,鉴别当审慎入微,不可混淆。
(1)与相类新感温病之鉴别:邪伏膜原初起“先憎寒而后发热”,表明恶寒较重而无热,且脉不浮但数,其后憎寒发热并见,若汗出邪不能外解,则邪热传胃,时恶寒可以消失,但壮热持续且昼夜无休,甚至日晡热甚,而且头痛身痛等经证不能随汗而解。风温初起即寒热并见,以恶风寒轻微发热较重为特征,且见咳嗽脉浮;湿温初起虽可见恶寒发热、体痛少汗脉浮等表证,但头沉如裹、身重肢倦、胸脘满闷等湿邪特征与风温显然有别。
(2)与伤寒太阳经证之鉴别:二证初起皆可见恶寒发热,头疼身痛、无汗等症,虽有脉浮与不浮之辨,但人体虚实各异, 证脉象难以明确区分。鉴别的要点在于汗出之后(无论药物或物理疗法导致之汗出)。寒邪郁闭肌腰,以无汗为特征,汗出则邪外解,故恶寒发热必然同时减轻或消失,头身疼痛等经证也会随 汗而解;邪伏膜原初起邪热溢于太阳之经,卫阳被遏尚未能抗邪,故先憎寒而无汗,一旦正邪相争热郁宣发,不需发表其汗也会自出,是以有汗为特征,汗后邪不得解,自然寒热不退,或恶寒减而发热反增,甚至但热不寒、日晡为剧,其太阳经证也不会因汗出而好转。
(3)与伤寒少阳证之鉴别:吴氏在论中提到“如胁痛,耳聋,寒热,呕而口苦,此邪热溢于少阳经也。”近代有些医学家也强调邪伏膜原证初起可能见到寒热往来,或为寒热如疟的热型。所谓“往来寒热”,是指寒时无热,甚者战栗,厚衣被而不解;热时不寒,肤热面赤,恶热揭被,汗出后热退,移时复作。 所谓“如疟”即非疟,是指往来寒热,日一发或数发而无定时,绝无隔日再发的现象。伤寒表邪化热传入少阳,是属半表半里之 位,是正邪交争的关键时刻,正衰邪胜则深传,邪衰正胜则向愈。少阳本证当有正虚的一面,故用扶正祛邪之和解法,密切注意传经与并病的复杂现象。邪伏膜原证邪热可溢三阳之经而非在 表,热内盛而未入阳明之腑,故亦属半表半里之位,临证所见很少有正虚者,邪盛而正不虚与少阳证迥然有别;且热溢少阳只是邪伏膜原证中的一种表现,因此往来寒热发作的时间自然暂短, 持续多日不解者甚少,传变后总以昼夜发热的热型为特征。
2. 舌苔与脉象
舌苔薄白脉浮,是外感风邪的总特征,其中风寒者,苔白而润,脉浮紧;外感风热者苔薄白偏干,脉浮数;风邪兼湿者,苔薄白微腻而脉濡。表邪化热传里(气分),则以舌质红苔黄燥脉洪数为特征,其中温热者,舌红苔黄厚焦燥,起刺,脉实数;湿热者苔黄腻而脉滑数。唯少阳证自以舌质偏淡苔白微黄、脉弦数为特征。邪伏膜原证的苔脉自呈特点,与上述在表及传里的苔脉特征有明显的区别。其中初起邪轻者,舌偏红苔薄白而腻,脉不浮不沉而数;邪未传里而舌红者邪热偏盛,舌红而苔白(或微黄)腻为湿热之邪,持脉中取独盛而数者邪热伏于表里之间。感邪稍重与较重二型临床较为多见,其特征是舌红苔白或黄腻而少津,甚者苔垢腻粗糙,正如吴氏所云“苔如积粉,满布无隙”, 此系邪热盘踞膜原,内外阻隔,上下不通,浊秽之气上腾所致。
3. 传变与预后
吴氏在《温疫沦》中有九种传变之说,概括了部分温疫的传变趋向,成为后世卫气营血及三焦辨证的理论基础。各种温病因为感邪的性质与侵犯的部位不同,其传变虽不外卫气营血与三焦之原则,又形成了各自不同的传变特点。邪伏膜原在湿温病中是一个较特殊的症型,由于温邪盘根结错于膜原,很少传变,临证常可见病者恶寒发热数日或半月不休,有的甚至壮热月余不退。 一旦邪热自膜原溃散,热退脉静则愈,一般预后良好。若邪热炽盛,复因治疗失当,伏邪自膜原溃出深递传入胃,症见但热不寒,或昼夜发热、日晡益甚,烦躁,口渴,多汗等,如吴氏所示 “舌变黄色,随现胸膈满痛,大渴烦躁,此伏邪即溃,邪毒传胃也”,若能及时清泻热毒,一般极少出现内陷营血之病变,或下焦诸证。
三、达原饮的组方与运用
吴氏根据温邪盘根结错于膜原的理论,首畅开达膜原之法,经反复实践筛选药物,创组了构思新颖的名方——达原饮。方中以槟榔、厚朴、草果辛行疏利、芳香透达同为君药,使气机畅利则伏邪自溃。如吴氏所述“槟榔能消能磨,除伏邪为疏利之药,又除岭南瘴气;厚朴破戾气所结;草果卒烈气雄,除伏邪盘踞,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是以为达原也。”因三味温燥气烈,故辅以黄芩、知母、芍药寒润之品,清里热兼制温燥之过,刚柔相济,组方合体别具特色。有些医家因其主药辛温燥烈不敢施用,更有甚者横加指责,因而影响了该方的推广运用。
高老师认为首先应明确此方是为邪伏膜原轻证而设,该证邪浅热微,系温热湿浊之邪伏结膜原,治疗方法必须疏利芳化以透达伏邪,促使伏邪随汗外解。取汗意在里气得和则汗自出,故当禁用汗法,如吴氏告诫之言“此邪不在经。汗之徒劳表气,热亦不减气”。可见达原饮立意准确,药简而力雄,驱邪达原非本方莫属。原方后虽附记三阳加法(见太阳证加羌活,少阳证加柴胡,阳明经证加葛根),但仅限于初起参考之用。药量皆宜小(原方量3g),意在引经疏导伏邪外达,非发表之品。
运用达原饮时应注意下述要点:
1. 原方仅适于邪伏膜原感邪轻者使用,即舌红苔薄白而脉不浮不沉而数者,实际临床上当以舌红苔白厚微黄为准,应属吴氏所述之“稍重型”。由于温邪最易化热化燥,故白厚微黄之苔每多乏津偏燥之象,故使用达原饮原方时应加石膏为妥,常用量可在15~30g之间;若热盛苔燥老黄者,石膏则应倍用。
2. 临床上常见有确认为邪伏膜原证,用达原饮方不效反见热势加重者,因而更方易辙反误其途。如是者多属苔黄厚满布之“较重”之证,乃温热秽浊之邪阻滞胃肠,内外、上下气机痞隔不通,急当加大黄以泻热通腑,畅通气机。正如吴氏所论:“知变黄色,随现胸膈痛,大渴烦躁,此伏邪即溃,邪毒传胃也,前方加大黄下之。”温病下不厌早,不能等待燥粪内结形成腑实证再投,为时晚矣!大黄常用量可在5~10g左右,热盛苔燥则与石膏并用;苔腻厚而胸脘痞闷者,加瓜萎、枳实以豁达上下气机,每收捷效。
版权声明:
本文选自《高忠英验案精选》
发布评论:
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