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蚘厥”刍言(江尔逊讲述,余国俊整理)
《伤寒论》厥阴篇“蚘厥”证,不少注家约皆被“厥”字印定眼目,以为就厥者,就虫所致之厥逆也。如喻昌曰:“蚘厥则时厥时烦······”,程知曰:“蚘厥者,手足冷而吐蚘······”。近人则多以腹痛、吐蛔、厥逆作解,而径言蚘厥与现代医学所称之胆道蛔虫病相类似。
然余临证四十余年间,尝见数例蚘厥,患者既不腹痛吐蛔,亦不厥逆,却与《伤寒论》338条原文所述就厥“静而复时烦,须臾复止”之特征性证候若合符节。
如患儿江某某,女,一岁半,麻疹靥后阵阵心烦,初以为麻后余热,予养阴清心之剂罔效,而烦躁益频。患儿每见家人进餐(甚至闻碗筷声)即索食,甫入口,烦躁顿作,摔碗抛匙,不容制止。余踌躇数日,不解其故。
一日,余亲见患儿坐床上嬉戏自若,其母偶与桃片糕一片,方入口,便尖声呼叫,揭帽脱袜,爬下床来。余欲察其所以然,以观病儿全情,乃示其母勿止之。但见其沿地辗转滚爬呼叫,约一分钟许,复安静如常。余乃恍然大悟:此非蚘厥乎!《伤寒论》338条云:“今病者静,而复时烦者······蚘上入其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蚘闻食臭出······”。
予乌梅丸去桂、附、姜、辛,加使君、鹤虱、槟榔等驱虫药。服一剂,翌晨,大便下如污泥,中有蛲虫无数,或死或活,从此烦躁不复作矣。
又如住院患儿王某某,男,五岁,亦是麻疹靥后阵阵心烦而须臾复止,其烦时不仅咬人,且自咬手指手背,致令双手化脓感染。西医诊断为“麻后脑病”,治疗十余日无效。余亦断为厥,按法投以乌梅丸加减数剂,连日便下蛔虫数十条,烦乃止。
余每忆上述验案,未尝不遥想仲景当年,若非亲睹蚘厥之临床证候特征,何能描绘得如此形象生动,精细入微!而余踏着仲景足迹论治蚘厥,亦积累了点滴体会:
1、必须忠于仲景原文。
蚘厥证出于《伤寒论》338条,本条原为论述“脏厥”与蚘厥之鉴别诊断而设。
脏厥之证候特征为“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乃阴寒内盛,阳气欲绝之险证。蚘厥之证候特征为“病者静,而复时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乃上热中寒,寒热错杂之证。名曰“蚘厥”,却未言厥逆者,盖因厥逆一证,原非蛔厥之特征性证候,亦非必然之证,故与脏厥之通体皆厥者,无鉴别意义。至若蚘厥之特征性证候与临床实际若合符节者,说明仲景原文之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是从实践中来,都具有深刻而准确的含义。
故读仲景原文,不可顺口读过,浅尝辄止;而省疾识证,岂可浮光掠影,马虎草率,“相对斯须,便处汤药。”至若江某某案,原系蛲虫为患,可见蚘厥之虫患,非止蛔虫一端也。若非躬亲体察,焉能有此发现?
联想到日本多数学者,不管是主流派还是非主流派,都主张结合临床研究《伤寒论》,主张将《伤寒论》与病人结合起来研究,若为研究而研究则毫无价值。这种治学态度和方法,颇值得吾辈借鉴。
2、正确对待后世对仲景原文的发展。
后世医家诠解蚘厥,从病因(蚘虫内扰)病机(上热中寒,寒热错杂)着眼,推论其可能出现腹痛吐就厥逆等证,亦有至理而不可废。近人用乌梅丸加减治胆道蛔虫病,可收安蛔驱蛔之良效,此亦源于仲景而发展之、扩充之,引伸触长之,而可师可法者也。
不过应当明确者,上述证候并非仲景原文所述蚘厥之特征性证候。不晓此趣者,恐难免“数典忘祖”之讥。
3、切忌一见“厥”字便望文生义。
仲景创造性地发展了《内经》关于厥证的理论,而将厥证总括为“凡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厥者,手足逆冷者是也。”(《伤寒论》337条)所谓“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乃总论一切厥证之病机;而“厥者,手足逆冷者是也,”乃仅指寒厥与热厥之共同证候而言,
非谓一切厥证都会出现手足逆冷也。如以气机逆乱,突然昏仆为主证之厥证(气、血、痰、食、暑厥等)就不一定出现手足逆冷。
究之,“厥”之涵义,古今医书约指二端:一指突然昏仆,不省人事;二指肢体或手足逆冷。余以为此说虽已执住牛耳,然尚不能将诸般厥证之证候特征囊括无遗,而必须具体厥证具体分析,掌握其独具的证候特征,方能遣选针对性强的高效方药。若一见“厥”字便望文生义,而意会为必然逆冷或昏仆者,去道远矣!
版权声明:
本文摘自《四川中医》1982年创刊号。编辑校对/觉之。
发布评论:
全部评论